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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河卷(6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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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河卷(6)

在四下一片白茫茫的環境裏, 邊遲月不停歇地向前走著,幾乎感受不到時光的流逝。

在這裏,外界的時間和空間仿佛都失去了意義, 來自不同年代、不同地點的心靈在這裏碰撞,以萬物生靈為土壤長出的小世界無規則地飄散在各處。

一路上,邊遲月途經了模樣各異的心靈世界。

有的世界不過幾方寸大小,方方正正的, 被一圈圈竹條罩住。擡起頭,只能看見被竹條分割成許多小塊的天空, 天上時不時會灑下一些玉米和谷子, 旁邊水槽中的水總是不增不減, 好像會憑空補充似的。

邊遲月不禁駐足, 多看了幾眼, 方才恍然大悟:這個小世界的主人, 是一只被豢養在竹籠子裏的雞。

有的世界是一片漆黑與混沌, 只有一道縫隙透著些微弱的光線, 自下而上貫穿無邊際的黑暗。光線盡頭,是遙不可及的一點湛藍的天空。

這應該是一株草木的世界,它終其一生只有一個目標——順著這道“縫隙”向上生長, 再生長, 向頭頂的青雲逼近。(註一)

當然,也有不少小世界是屬於歷史上t某個人的,邊遲月從中窺見了許多過往的歲月, 金戈鐵馬的戰場、采集捕獵的原始村落、滾滾而下的九重天雷……

他就在這些形形色色的小世界裏穿梭著, 上一刻春風拂面, 下一刻可能就是秋霜冬雪,場景不斷變幻, 如同光怪陸離的夢境。

忽然,邊遲月猛地停下腳步,瞳孔驟縮。

——他看到了他自己。

恢宏壯麗的宮殿前,具具魔物猙獰的屍首倒在臺階兩側,鮮血匯成溪流,向下汩汩流淌。浸濕了臺階底下那些魔族人的鞋底和衣角。

而“邊遲月”就這麽一步步踏著鮮血與屍骨,拾階而上,登上新建成的魔宮大殿。他帶著一身散不去的血腥氣,面色平靜地轉過身,俯瞰那些魔族人。

臺階下一片寂靜,所有人都為他的氣勢所攝,甚至在不知不覺中屏住了呼吸。

不知是誰先回過神來,打破沈寂:“……恭喜尊上登基,一正大統!”

“恭喜尊上登基,一正大統!”所有魔族如夢初醒,齊聲應和道,聲震雲霄。

所有人陸陸續續地跪下,絲毫不介懷衣裳被地上流淌的鮮血浸透。

當時正是亂世,沒有一場聲勢浩大的登基典禮,也沒有威嚴華美的帝王冠冕,甚至“邊遲月”看上去只是剛剛從戰場匆匆歸來,來不及整理衣冠,但是此時此刻沒有人敢於質疑他的權威。

這就是殺出一條血路,一統魔界的原主啊。

邊遲月擡頭端詳著他,心中默默感慨。

和他一對比,原主身上顯然多出幾分常年廝殺的殺伐之氣。

仗著沒人能看見他,邊遲月光明正大地上前幾步,踏上臺階,垂眸審視著臺階下的每一個人。

細看就會發現,他們看似全部畢恭畢敬,實則神色各異:有人眼神狂熱,真心誠意地臣服於邊遲月;有人野心勃勃,但不得不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低頭;有人深深垂眸,眼睫遮擋住眼底變幻不明的暗流……

不知道這些各懷鬼胎的人中,有哪些在之後摻和了激進派謀反一事呢?

幽幽地嘆了口氣,邊遲月轉頭望向立於臺階頂端的原主。

他此刻站在這裏,就已經能看見許多了,而原主站在那個位置,應該能看得更加清楚吧?他是否也已將那些人心算計盡收眼底?

出乎意料的,“邊遲月”似是對他的視線有所感應,那雙血色逐漸消退的眸子一動,恰好也將目光投向了他的方向——

兩個長相極為相似的人,一人居高臨下,一人擡頭仰望,就像是跨越時空對視了一般。

邊遲月的心猛地一跳。

在那一瞬間,他幾乎要以為原主不僅僅只是一段歷史的影像,而是真正地看見了他。

然而,在那剎那之後,“邊遲月”神色不變,淡然地移開視線,目光向下掃視一圈。每一個被他瞥過的人都身形微微一顫,隨後更深地低下頭,幾乎要匍匐在地上。

他註視著每一個人,停頓的時間也都一樣,就好像剛才那一瞥真的只是巧合。

……真的只是巧合嗎?

邊遲月瞇起眼眸,緊緊地盯著原主。

接著他就發現,“邊遲月”雖然沒有再看他,望向別處,但是嘴唇微微動了幾下,仿佛是在自言自語,又仿佛是在向某個人傳達什麽。

“借、他、人……”邊遲月下意識跟著他,一字一字地念出來。

念完之後,他再度擡頭,想再觀察原主一番,卻見原主已經轉身踏入那魔宮中。

光線被花紋繁覆的窗欞分割,照在他身上,他披著交織的光影緩緩向前,血跡已經幹涸的袍角翻滾著,如同天邊血色的雲霞。

臺階下的魔族們如夢初醒,跟隨著君王的腳步,匆匆地從邊遲月眼前經過。

只餘邊遲月留在原地,蹙眉沈思。

“借他人之心,以問己心。”

——這是“邊遲月”向他傳達的消息。

……

如今的第一都,依舊是車馬來往,川流不息。

很多人還對逐漸逼近的混亂無知無覺,酒樓門口的童子在挽留行人,路旁的老人凝神對弈,載著望族子弟的馬車悠悠駛過……

忽然。

“撲通、撲通……”

被童子攥住衣袖的行人獠牙瘋長,面色變得青白,大把大把的鬃毛從臉頰兩邊冒出來,在童子驚恐的尖叫中,“他”撕碎了身上掛著的破爛衣物,發出低沈的吼聲。

“別怕,也別叫——太吵了,”“他”低頭,對兩股戰戰的童子露出一個笑容,“為什麽要害怕?這是燭龍神賜予的進化!我覺得我從來沒有這麽好過,充滿了力量……”

醉心於棋局的老人被喊叫求救聲拉回現實,茫然無措地擡起頭,只見觀棋者中有一人長出了鷹鷲般的喙與利爪,抽搐著長出一根根如金如鐵的羽毛,周圍人紛紛驚駭地後退。

“啊啊啊!!”“他”在地上痛苦地翻滾著,掀翻了棋盤,後背的衣服不斷鼓脹,最後一雙沾滿血的羽翼破衣而出。

戴著鬥笠駕車的馬夫聽見身後傳來模糊的撕咬聲,困惑地轉頭欲問,卻猛然對上一雙血跡斑斑的臉。那臉的主人不久前還是一位年輕貌美的千金小姐,現在卻已經變成了半人半魔物的怪物,眼睛慘白,衣物下的身體軟綿綿的、又細又長……就像蛇。

“好餓啊,好餓啊……”“她”扭著身子,哀嚎著,緊接著用慘白的眼睛盯住了馬夫,“你聞起來好香……”

馬夫甚至沒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叫,就被“她”一口咬住了腦袋。“她”的習性也變得像蛇,居然長大了嘴嘗試生吞一個人。

相同的事情,發生在十二個都城中的許許多多角落裏。

有人被猝不及防奪了性命,直到斷氣都想不通,為什麽身邊的人會變成半人半魔物的怪物;

有人在一瞬間的駭然之後,很快學會了躲避甚至反擊,實力強勁的魔修瞬息間砍下怪物的頭顱;

但更多的人方寸大亂,或者本身也缺乏抵抗的能力。

紅傘倚靠在肩頭,莫枕眠站在一處酒樓的飛檐上,望著下面街巷中的亂象,眉頭緊鎖。

絲絲縷縷的白霧從她衣袖間瀉出,如同一條條鎖鏈般纏繞上怪物的身體,手上已有人命的被那輕柔似雲的霧氣絞死,還未傷人的則被白霧禁錮住,像白繭一樣吊在半空。

“這是怎麽回事?”察覺到身後有動靜,莫枕眠沒有回頭,語氣冰冷地問來人。

“激進派的‘首領’是個瘋子,”謝隕擦拭凈折扇上的血跡,嘆氣道,“他瘋狂而扭曲地信仰燭龍,認為血脈更加遠古的魔物形態才是最靠近祂的,強大而美好。”

“他給正式加入激進派的每一個人都餵了‘燭龍神子’的血,稱之為‘神恩’。許多與他勾結的望族世家掌門人實際上只是利用他——或者利用他手裏的‘燭龍神子’,但並沒有什麽虔誠之心,自然不敢自己冒險,於是便會讓家族中的其餘人代為服下神子之血。”

“現在看來,那血會激發我們魔族體內的魔物血脈,而您也知道,魔物血脈越高,人的狀態就越接近魔物,變得強大,但也變得野性、亢奮、缺少理智……一旦血脈高過一定閾值,甚至可能返祖成為真正的魔物。”

攥緊拳頭,莫枕眠的眼眸中殺意湧動,她深吸一口氣,問道:“還有救嗎?”

謝隕以折扇指了指半空中的“白繭”:“像這樣的,除了異常興奮、有嗜血的沖動之外,還算清醒,應該有救。”折扇向旁邊移了幾寸,指著另一個繭,“這樣的,只保留了一點人的思維,甚至逐漸不會說話,在下才疏學淺,不知該如何醫治。”

他沒有提到那些徹底變成魔物的,顯然覺得它們根本沒有恢覆的可能。

說著,他倏然向一個方向甩開折扇,一道淩厲的氣流極速遠去。

百餘米之外,一個魔物轟然倒下,腦袋咕嚕嚕滾到一邊。

“在下無能,始終沒有得到激進派高層的信任,所幸簡城主潛伏得還算成功,傳回來了一些消息,讓我們提前有所準備,”謝隕聲音溫和,但語氣中增添幾分沈重,“之後會有各都校尉率兵抵抗魔物,坐鎮的各位修士大能也會出手,傷亡應當不會太多。”

“只是可惜那些剛才罹難的同胞……終究是事發突然,世事無常啊。”

莫枕眠以神識掃過第一都,見情況果然逐漸好轉,不由松了一口氣。

忽然,她註意到一張有些熟悉的面孔。

修士大多過目不忘,她細細回憶一下,很快在記憶中搜尋出了那張臉——是邊遲月在紅楓谷附近放走的奴隸之一。

謝隕只見她陷入了沈思,便耐心地站在一邊,悠閑地搖著折扇t看風景。

片刻後,莫枕眠開口道:“對於奴隸,你是怎麽想的?”

謝隕微微一怔,斟酌後回答:“若是以前,我會回答,奴隸很方便。他們世世代代為我們家族服務,一生無法離開,不需要酬勞,不需要休息,只要給他們提供很少的粗茶淡飯和衣物,就能讓他們做最臟最累的活兒。偶爾賞賜小玩意兒,他們就會感恩戴德。

“如果他們能活下去自然最好,省了麻煩,但如果不幸染病去世,也沒什麽關系,還有他們的後代繼續服侍我們。”

簡直是放在現代社會要被掛在路燈上的發言。

不知不覺中擰緊了眉毛,莫枕眠看他的眼神冷淡了些,繼續問道:“‘以前’?那現在呢?”

“現在……我的繼承人認為,奴隸也是我們的同胞,應該像人一樣自由地活著。她看他們的目光,確實是與其他人不同的,帶著一種悲苦——就像您的眼神一樣。”謝隕笑了笑。

莫枕眠語氣稍緩:“你說的是她的看法,那你自己是怎麽想的呢?”

無奈地嘆了口氣,謝隕坦誠地說:“要讓我們這些活了幾千年的老家夥真正改變根深蒂固的想法,幾乎不太可能了。但誰讓她是我的繼承人呢?為了家族穩定,我自然要支持她的,即便我內心並不那麽想,我也不能讓外人知道。”

“可是,現在你讓我知道了。”莫枕眠瞥了他一眼。

謝隕眨了眨眼,難得顯出幾分俏皮,沖淡了他身上謙謙君子的氣質:“魔君信任您,您就不算是‘外人’。另外,在下大概能猜到,您想要做什麽。”

莫枕眠微笑道:“你不勸勸我?”

“在下相信,您心裏有數,”謝隕悠然地搖著扇子,“只要魔君殿下支持,做臣子的自然不會阻攔。您覺得,魔君會支持您嗎?”

“自然。”莫枕眠想也沒想,就篤定地回答。

搖扇子的動作微微一頓,謝隕註視莫枕眠的眼神變了變,隨後長舒一口氣:“那您便放手去做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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